第一百四十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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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章
一九七二年，寧波市江北區。
十歲的徐雲清和幾個小夥伴拿著一架簡易木梯，來到一棟白色的洋樓前。徐雲清叫小夥伴們把木梯架到洋樓的圍墻上，自己先看看四周，接著從梯子靈巧地爬上圍墻。在墻頭坐好後，徐雲清從褲兜裏掏出小石子，朝二樓的某扇玻璃窗輕輕擲去。石子一碰到玻璃窗發出聲音，窗內鋼琴的彈奏聲便停止了。
一個十歲的男孩打開窗戶，對徐雲清點了點頭。
徐雲清會意，馬上朝圍墻下的小夥伴們揮揮手，小夥們立刻將木梯架了上來。徐雲清接過梯子，熟練地架在圍墻與窗戶之間。接著，窗內那英俊的男孩拿起幾本作業本和一把彈弓，以不輸徐雲清的靈巧爬上了木梯。
秦覆又從家中溜了出來。
他剛到達地面，徐雲清就迎上前，“老大，家裏發現了怎麽辦？”
“發現就發現。”秦覆拍拍褲子上的灰，“我的作業早就寫完，琴也彈夠了，出來玩玩有什麽錯？暑假作業都在這裏，抄完了給我送回來。到時候你們直接敲門找黃媽，就說還作業，她不敢怠慢你們。”
學渣們高高興興地接過作業。
徐雲清放下心來，“老大，我們今天玩什麽？”
“打麻雀。”秦覆揚揚手上的家夥什，“我新做了一把彈弓，想找個地方試試手。”
徐雲清說：“我知道個好地方，跟我來。”
幾個孩子很快就離開了。
洋樓二樓的另一扇窗戶內，秦太太正目送那群孩子離去。
旁邊的黃媽無奈地說：“每次都是偷偷溜出去，然後光明正大地走大門回來。”
“他就是故意的。”秦太太苦笑，“偷偷溜出去是不想讓我們為難。至於光明正大地回來，難道我們還忍心不讓他進門麽？”
黃媽嗔怪：“才十歲就這麽聰明，大了還得了？”
“秦峻找算命先生給他算過八字，算命先生說，你這個孩子一表人材，不但聰明，而且極有耐力，欲望很高，將來前途不可限量。可是你看看他，成天跟著徐家那個頑皮小子到處闖禍。前幾天不知道從哪裏來抓來一籠子麻雀，偏要在家裏放出來，鳥兒抓壞了我的絲巾。要知道，那可是秦峻托人從法國給我帶回來的！”秦太太又愛又恨，“……我跟秦峻告狀，他卻笑嘻嘻地說，一條絲巾而已嘛，你想要，我再托人從法國帶給你。我真是拿他們父子倆沒辦法！”
黃媽笑著說：“你們兩個三十多歲才生下他，算是中年得子，難怪秦先生把他寵上天。”
“何止是寵上天，簡直是寵壞了！”秦太太皺眉頭，“外表斯斯文文，實際上卻淘氣得很，而且個性特別強勢。”
黃媽開始護犢子：“他雖然愛玩，可是琴彈得好，學習也很好。我都聽說了，以徐雲清為首的那幾個孩子總是抄他的作業。”
“我真是沒想到，他能當上那群搗蛋鬼的孩子王。”秦太太不無驕傲，“尤其是徐雲清，一見到他就喊老大，在學校裏也是這樣。為此老師還找上我，讓我叫秦覆不要在學校裏拉幫結派雲雲。”
黃媽問：“您和秦先生不是想讓他轉學，到海曙去上小學嗎？”
“我和秦峻是有這個想法，可是秦覆不同意。”秦太太嘆氣，“他甚至揚言，若是轉學，他就不上學了！”
“為什麽？”
“他喜歡班裏的一位女同學。”
“他才十歲。”黃媽有點懵，“對了，那個孩子叫什麽名字？”
秦太太答：“叫孟素琴，住在貝家巷。”
黃媽自然而然地說：“離我們不遠，是個普通人家。”
“我們當他們是普通人家，人家卻未必瞧得上我們呢！”秦太太無奈地笑了，“我打聽過了，任秦覆百般討好，孟素琴就是不愛搭理他。”
黃媽笑了，“小姑娘有骨氣。”
秦太太遺憾地說：“我不希望他和孟素琴來往，因為他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
“算命先生說，秦覆這輩子有兩次婚姻，第二任太太還比他小很多。”
“原來如此！”黃媽露出苦笑，“既然孟素琴沒有辦法與他走到最後，還不如早早避開，免得將來傷心。”
秦太太也苦笑，“是的。”
不知道這些事情的秦覆可不管那麽多。
江北某處農地的一棵大樹下，幾個孩子地跟在一個孩子身後。不用說，那個領頭的孩子正是十歲的秦覆。他們正站在樹下，朝樹上左右張望。
徐雲清問：“老大，剛剛那麽多麻雀，你怎麽不出手？以你的水平，隨便打都中啊！”
秦覆說：“徐頭！”
這是寧波話，罵人傻子的意思，剛好被罵的人也姓徐，於是除了徐雲清以外的孩子們都笑了出來。
秦覆沒有笑，而是說：“隨便打會打傷它們，難道我要送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給素琴嗎？真要這麽做，她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！”
被罵的徐雲清並不生氣，他耐心地問：“要活的，咱們用簸箕抓不就行了嗎？”
其他孩子也是這個看法。
“那多沒意思？”秦覆笑了，“我就要用彈弓打，而且恰好是把它打下來，不受一點傷。”
包括徐雲清在內的所有孩子都認為這個事情不可能做得到，可是他們不敢表現出來，畢竟他們的暑假作業全靠眼前這個人了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秦覆說：“來了，你們讓開。”
孩子們都呼啦地往後退。
秦覆拉滿彈弓，麻利地往樹上一射，一只麻雀馬上掉了下來。
不用秦覆開口，徐雲清就沖過去撿起了那只麻雀。他仔細一看，發現這麻雀就只是掉下來而已，活蹦亂跳的不像是受傷的樣子。這可是很難做到的，所以他驚呆了。
其他孩子也紛紛圍過來，驚嘆不已。
秦覆拿著彈弓微笑著。
徐雲清把麻雀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竹蔑編的小籠子裏，接著把籠子交給秦覆，崇拜地問：“老大，你是怎麽做到的？”
秦覆接過籠子，淡定地說：“彈珠要小，把握好拉彈弓的力度，最重要的是瞄準，讓彈珠擦著鳥身而過，把它嚇下來就行了。”
對於彈珠擦身而過這件事，徐雲清是有深刻感受的。
說起來，這裏頭的故事有點長。
原先，徐雲清和秦覆都在江北中心小學，同級，但不同班。後來，鑒於徐雲清那糟糕的學習成績，徐家想辦法把他調到了秦覆的那個班，因為那個班的班主任不但教學有方，而且和徐家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，能多關照一下徐雲清這個學習困難戶。
徐雲清來到這個班之後，很快就註意到了秦覆。他發現這個人不但個高人帥穿得好外加學習不錯之外，還會彈鋼琴。要知道，鋼琴這玩意兒，徐雲清見都沒見過。
如此也就罷了，這個姓秦的家夥還特別高傲，對徐雲清這種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總是愛搭不理。嚴格來說，在這個班裏，除了孟素琴，徐雲清就沒見秦覆對哪個同學的臉色好看過。別說同學了，哪怕是面對班主任，秦覆也不改高傲本色。相反地，班主任對秦覆分外客氣，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對他說過。
這下徐雲清不淡定了。
要知道，徐雲清雖然叫雲清，但絕對不是“雲淡風清”的意思。他非但不雲淡風清，而且人渾膽大，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。從來只有小夥伴聽他的，還沒有哪個小夥伴敢給他臉色。可是這個秦覆仗著條件好，楞是不把他這個大王放在眼裏，這他媽的還有沒有王法了？
徐雲清決定給秦覆一點顏色看看。
在打探好秦覆家在哪裏之後，某天傍晚，徐雲清叫來幾個小夥伴，來到了秦覆家的洋樓外。當時寧波的絕大多數人家住的都是黑瓦灰墻的老房子，然而秦家卻是嶄新的獨棟帶院子的三層白色洋樓，可見秦家的實力。
徐雲清又羨慕又嫉恨地命令小夥伴對準二樓的某扇窗戶打彈弓。他路子野，早就打聽到秦覆的房間在哪裏。果然，兩粒石子射到窗戶之上後，窗打開了。
正是秦覆。
他站在窗戶前，冷冰冰地望著徐雲清等人。
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更讓徐雲清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了。氣極的他正要抄起彈弓準備親自給秦覆餵石子，哪曉得樓上秦覆那原本低垂的雙手舉了起來，手中是拉滿的彈弓。徐雲清大驚，可是沒等他反應過來，秦覆的石子就射了過來，而且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。
徐雲清驚出一身冷汗。
可是他還沒來得出聲，一顆，兩顆，三顆……一連五顆石子朝他射了過來，每次都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。
不但是他，他的小伴們也都驚叫出聲。
很快就有人說：“雲清，那個家夥射的不是石子，而是鋼珠！”
徐雲清接過來一看，果然是圓乎乎又亮得發光的鋼珠。這些真材實料的家夥要是打在他的面頰上，他豈不是就……
想到這裏，徐雲清又是一身冷汗，不由得朝樓上望去。
二樓的窗戶內，秦覆冷笑著。他仍握著彈弓，修長白皙的手指分外引人註目。那雙手不但能彈鋼琴，還能操縱可怕的鋼珠。如果他樂意，分分鐘讓彈珠穿過徐雲清那稚嫩的面頰。
徐雲清跌坐在地。是的，他臣服了。從此，他奉秦覆為老大，事事詢問秦覆的意見。無論是調皮搗蛋還是好好學習，他都聽秦覆的。
事實證明，徐雲清的臣服是值得的。
秦覆不但彈弓打得極好，游泳的技能也很強悍，而且體能極好，與他斯文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比。這實在是一個天賦型的選手，聰明，敏銳，充滿動力，像一頭野獸。他想要的獵物，是絕對不可能逃得掉的。
徐雲清終於不得不承認，這個世界是極不公平的。比如有些人不但比你家庭條件好，比你聰明，還比你高比你帥，而且還能文能武。大家都是人，怎麽差距就這麽大？
真是沒天理了！
人比人是要氣死人的，徐雲清不想氣死自己，所以他不去比，而是選擇了臣服與追隨。只要能追隨在這個人的身後感受他的光輝，足矣！
想到這裏，徐雲清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“徐頭，傻笑什麽？”
熟悉的罵聲讓徐雲清回過神來，“……我想，孟素琴見到這只麻雀一定很開心。”
“不好說。”秦覆苦笑，“走，我們找她去，送完麻雀我們去河裏游泳。”
大家夥當然都聽他的。
很快，孩子們跑到了貝家巷。
與秦覆家的白色洋樓不同，孟家是一處黑瓦灰墻的小院子。房子十分樸素，也著實有點破舊——或者說本來不算破舊，但是在見識過秦覆家那氣派的小洋樓後，難免不生出些破舊的感受來。
孩子們站在緊閉的大門前，透過門縫往內窺視。
徐雲清沒有窺視，而是問身旁的秦覆：“老大，我們怎麽進去？”
“敲門。”秦覆拎好竹籠，“我們是正常的登門拜訪，為什麽要偷偷摸摸？”
他叫孩子們讓開，自己慢條斯理地敲門。
很快門就開了，開門人是孟素琴的母親袁婉華。她看著門前的幾個孩子，溫和地問：“孩子們，你們要找誰？”
“孟媽媽，您好，我找素琴。”秦覆揚揚手中的籠子，“我來給她送麻雀。”
袁婉華想了想，“你是不是叫秦覆，是素琴的同班同學？”
沒等秦覆開口，以徐雲清為首的其他孩子就忙不疊地搶答：“對對對，就是他。”甚至還有人說：“他可喜歡孟素琴了！”
秦覆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，對方立馬閉嘴。
袁婉華莞爾，接著將大門完全打開，“你們都進來吧！素琴正在練毛筆字，我去叫她。”
秦覆一行人進入了孟家的小院子。
袁婉華先是招呼他們在院子裏的一張小木桌前坐下，接著到裏屋去叫孟素琴。孟父不在家，所以院子裏只有秦覆這幾個男孩子。
由於其他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，住的也是孟家這樣的老房子，所以他們對孟家的院子沒有一點新鮮感。可是秦覆就不同了。從小就住小洋樓的他，對這樣的院子頗為好奇。但是好奇歸好奇，出於禮貌和教養，他只是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幾眼而已。
不多時，袁婉華領著女兒孟素琴出來了。
秦覆立刻站起來，“素琴，我突然到訪，打擾你了。”
其他男孩子也都刷地跟著站了起來，這個場面，著實有些派頭。
“秦覆，你來這裏做什麽？”孟素琴臉紅紅的。
袁婉華笑著說：“素琴，秦覆，你們大家夥都快坐下。”
幾個孩子這才坐下來。
袁婉華不想打擾這群孩子，她找個借口到裏屋去了。當然，因為院子很小，孩子們說什麽，她在屋子裏都聽得見。
秦覆將竹籠子遞給孟素琴，“送你的。”
可是孟素琴不接，她生氣地說：“好好的鳥兒，你抓它做什麽？”
徐雲清馬上說：“老大不是用抓的，他是用彈弓打下來的。”
孟素琴一聽，更生氣了。她騰地站起來質問秦覆：“你為什麽要打傷它？”
秦覆不回答，只是看著她。
其他孩子見狀，紛紛將目光投向徐雲清。
徐雲清心領神會，他驕傲地對孟素琴說：“老大確實用彈弓射向這只麻雀，可是鋼珠並沒有打在鳥身上，而是從它身上擦過去。所以，這只麻雀是被嚇得掉下樹來的。”他舉起竹籠子，“看它這活蹦亂跳的模樣，像是受傷了嗎？”
孟素琴一看，果然，這鳥兒看上去真不像是受傷了。她心中十分歡喜，嘴上卻冷冰冰地說：“我不信。”
秦覆說話了：“你若是不信，可以打開籠子看看。”
徐雲清馬上說：“打開籠子它會飛走的！”
其他孩子也都這麽說。
“就讓它飛走好了。”秦覆笑了，“我本來就是想給素琴看看而已，沒打算一直關著它。”
孟素琴小臉一紅，接著將信將疑地打開竹籠。果然，籠子一打開，那只小麻雀立刻撲楞一聲從籠子裏飛出來，很快就到天上去了。
徐雲清沒好氣，“老大說它沒有受傷，這下你信了吧？”
其他孩子也紛紛跟著鳴不平。
秦覆沒有絲毫不悅，他只是看著孟素琴微笑著。
“……就算它沒有受傷，那也被嚇得夠嗆。”孟素琴仍在倔強，“它沒招他沒惹他，憑什麽要受他的嚇唬？”
徐雲清看不下去了，“你為什麽總是糟蹋老大的苦心呢？”
孟素琴被說中心事，臉更紅了。
秦覆許諾般地說：“素琴，我以後再也不拿彈弓嚇唬麻雀了。”
孟素琴把臉別向一邊，“你可要說話算話。”
“我會的。”秦覆起身，“打擾你練字了，我這就告辭。”
徐雲清等人也齊刷刷地跟著站起來。
“以後不要輕易來我家。”孟素琴也起身了，“我怕別人會傳閑話。”
秦覆沒有回答，而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。
孟素琴拿他沒辦法，只好把母親袁婉華叫出來送他們出門。
大門外，孩子們向袁婉華母女道別。
末了，秦覆問袁婉華：“孟媽媽，我可以常來嗎？”
孟素琴對母親搖了搖頭。
哪曉得袁婉華笑著說：“同學之間的正常往來，我們歡迎。”
“……媽媽！”孟素琴臉紅了。
秦覆得意地笑了，“素琴，再見。”
孟素琴不說話，她紅著臉惡狠狠地瞪他。
秦覆哈哈一笑，大步離開。
他就愛這樣的女子。
美麗，嫻靜，溫柔得如同春水一般的女子。
當然他不會知道，十六年後，這位女子便離開了人世。他更不會知道，四十六年後，他將遇到一個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。那個女人比她更美麗，更極致，是一個真正令他癡狂的女人。
大老粗徐雲清的內心也不平靜。
這個孟素琴是怎麽回事？老大這麽花心思她都不買帳，女孩子的心到底是用什麽做的？為什麽她們能對一只破鳥都那麽同情，對一個真誠的老大卻如此冷酷？當然他也知道，這種問題對他這種大老粗而言太深奧了，於是他很快就把這些事情拋諸腦後。
管她買不買帳呢？只要老大開心就好了！
如此，徐雲清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他並不知道，他對秦覆的崇拜與忠誠，影響了下一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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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二年，寧波市江北區。
十歲的徐雲清和幾個小夥伴拿著一架簡易木梯，來到一棟白色的洋樓前。徐雲清叫小夥伴們把木梯架到洋樓的圍墻上，自己先看看四周，接著從梯子靈巧地爬上圍墻。在墻頭坐好後，徐雲清從褲兜裏掏出小石子，朝二樓的某扇玻璃窗輕輕擲去。石子一碰到玻璃窗發出聲音，窗內鋼琴的彈奏聲便停止了。
一個十歲的男孩打開窗戶，對徐雲清點了點頭。
徐雲清會意，馬上朝圍墻下的小夥伴們揮揮手，小夥們立刻將木梯架了上來。徐雲清接過梯子，熟練地架在圍墻與窗戶之間。接著，窗內那英俊的男孩拿起幾本作業本和一把彈弓，以不輸徐雲清的靈巧爬上了木梯。
秦覆又從家中溜了出來。
他剛到達地面，徐雲清就迎上前，“老大，家裏發現了怎麽辦？”
“發現就發現。”秦覆拍拍褲子上的灰，“我的作業早就寫完，琴也彈夠了，出來玩玩有什麽錯？暑假作業都在這裏，抄完了給我送回來。到時候你們直接敲門找黃媽，就說還作業，她不敢怠慢你們。”
學渣們高高興興地接過作業。
徐雲清放下心來，“老大，我們今天玩什麽？”
“打麻雀。”秦覆揚揚手上的家夥什，“我新做了一把彈弓，想找個地方試試手。”
徐雲清說：“我知道個好地方，跟我來。”
幾個孩子很快就離開了。
洋樓二樓的另一扇窗戶內，秦太太正目送那群孩子離去。
旁邊的黃媽無奈地說：“每次都是偷偷溜出去，然後光明正大地走大門回來。”
“他就是故意的。”秦太太苦笑，“偷偷溜出去是不想讓我們為難。至於光明正大地回來，難道我們還忍心不讓他進門麽？”
黃媽嗔怪：“才十歲就這麽聰明，大了還得了？”
“秦峻找算命先生給他算過八字，算命先生說，你這個孩子一表人材，不但聰明，而且極有耐力，欲望很高，將來前途不可限量。可是你看看他，成天跟著徐家那個頑皮小子到處闖禍。前幾天不知道從哪裏來抓來一籠子麻雀，偏要在家裏放出來，鳥兒抓壞了我的絲巾。要知道，那可是秦峻托人從法國給我帶回來的！”秦太太又愛又恨，“……我跟秦峻告狀，他卻笑嘻嘻地說，一條絲巾而已嘛，你想要，我再托人從法國帶給你。我真是拿他們父子倆沒辦法！”
黃媽笑著說：“你們兩個三十多歲才生下他，算是中年得子，難怪秦先生把他寵上天。”
“何止是寵上天，簡直是寵壞了！”秦太太皺眉頭，“外表斯斯文文，實際上卻淘氣得很，而且個性特別強勢。”
黃媽開始護犢子：“他雖然愛玩，可是琴彈得好，學習也很好。我都聽說了，以徐雲清為首的那幾個孩子總是抄他的作業。”
“我真是沒想到，他能當上那群搗蛋鬼的孩子王。”秦太太不無驕傲，“尤其是徐雲清，一見到他就喊老大，在學校裏也是這樣。為此老師還找上我，讓我叫秦覆不要在學校裏拉幫結派雲雲。”
黃媽問：“您和秦先生不是想讓他轉學，到海曙去上小學嗎？”
“我和秦峻是有這個想法，可是秦覆不同意。”秦太太嘆氣，“他甚至揚言，若是轉學，他就不上學了！”
“為什麽？”
“他喜歡班裏的一位女同學。”
“他才十歲。”黃媽有點懵，“對了，那個孩子叫什麽名字？”
秦太太答：“叫孟素琴，住在貝家巷。”
黃媽自然而然地說：“離我們不遠，是個普通人家。”
“我們當他們是普通人家，人家卻未必瞧得上我們呢！”秦太太無奈地笑了，“我打聽過了，任秦覆百般討好，孟素琴就是不愛搭理他。”
黃媽笑了，“小姑娘有骨氣。”
秦太太遺憾地說：“我不希望他和孟素琴來往，因為他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
“算命先生說，秦覆這輩子有兩次婚姻，第二任太太還比他小很多。”
“原來如此！”黃媽露出苦笑，“既然孟素琴沒有辦法與他走到最後，還不如早早避開，免得將來傷心。”
秦太太也苦笑，“是的。”
不知道這些事情的秦覆可不管那麽多。
江北某處農地的一棵大樹下，幾個孩子地跟在一個孩子身後。不用說，那個領頭的孩子正是十歲的秦覆。他們正站在樹下，朝樹上左右張望。
徐雲清問：“老大，剛剛那麽多麻雀，你怎麽不出手？以你的水平，隨便打都中啊！”
秦覆說：“徐頭！”
這是寧波話，罵人傻子的意思，剛好被罵的人也姓徐，於是除了徐雲清以外的孩子們都笑了出來。
秦覆沒有笑，而是說：“隨便打會打傷它們，難道我要送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給素琴嗎？真要這麽做，她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！”
被罵的徐雲清並不生氣，他耐心地問：“要活的，咱們用簸箕抓不就行了嗎？”
其他孩子也是這個看法。
“那多沒意思？”秦覆笑了，“我就要用彈弓打，而且恰好是把它打下來，不受一點傷。”
包括徐雲清在內的所有孩子都認為這個事情不可能做得到，可是他們不敢表現出來，畢竟他們的暑假作業全靠眼前這個人了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秦覆說：“來了，你們讓開。”
孩子們都呼啦地往後退。
秦覆拉滿彈弓，麻利地往樹上一射，一只麻雀馬上掉了下來。
不用秦覆開口，徐雲清就沖過去撿起了那只麻雀。他仔細一看，發現這麻雀就只是掉下來而已，活蹦亂跳的不像是受傷的樣子。這可是很難做到的，所以他驚呆了。
其他孩子也紛紛圍過來，驚嘆不已。
秦覆拿著彈弓微笑著。
徐雲清把麻雀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竹蔑編的小籠子裏，接著把籠子交給秦覆，崇拜地問：“老大，你是怎麽做到的？”
秦覆接過籠子，淡定地說：“彈珠要小，把握好拉彈弓的力度，最重要的是瞄準，讓彈珠擦著鳥身而過，把它嚇下來就行了。”
對於彈珠擦身而過這件事，徐雲清是有深刻感受的。
說起來，這裏頭的故事有點長。
原先，徐雲清和秦覆都在江北中心小學，同級，但不同班。後來，鑒於徐雲清那糟糕的學習成績，徐家想辦法把他調到了秦覆的那個班，因為那個班的班主任不但教學有方，而且和徐家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，能多關照一下徐雲清這個學習困難戶。
徐雲清來到這個班之後，很快就註意到了秦覆。他發現這個人不但個高人帥穿得好外加學習不錯之外，還會彈鋼琴。要知道，鋼琴這玩意兒，徐雲清見都沒見過。
如此也就罷了，這個姓秦的家夥還特別高傲，對徐雲清這種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總是愛搭不理。嚴格來說，在這個班裏，除了孟素琴，徐雲清就沒見秦覆對哪個同學的臉色好看過。別說同學了，哪怕是面對班主任，秦覆也不改高傲本色。相反地，班主任對秦覆分外客氣，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對他說過。
這下徐雲清不淡定了。
要知道，徐雲清雖然叫雲清，但絕對不是“雲淡風清”的意思。他非但不雲淡風清，而且人渾膽大，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。從來只有小夥伴聽他的，還沒有哪個小夥伴敢給他臉色。可是這個秦覆仗著條件好，楞是不把他這個大王放在眼裏，這他媽的還有沒有王法了？
徐雲清決定給秦覆一點顏色看看。
在打探好秦覆家在哪裏之後，某天傍晚，徐雲清叫來幾個小夥伴，來到了秦覆家的洋樓外。當時寧波的絕大多數人家住的都是黑瓦灰墻的老房子，然而秦家卻是嶄新的獨棟帶院子的三層白色洋樓，可見秦家的實力。
徐雲清又羨慕又嫉恨地命令小夥伴對準二樓的某扇窗戶打彈弓。他路子野，早就打聽到秦覆的房間在哪裏。果然，兩粒石子射到窗戶之上後，窗打開了。
正是秦覆。
他站在窗戶前，冷冰冰地望著徐雲清等人。
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更讓徐雲清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了。氣極的他正要抄起彈弓準備親自給秦覆餵石子，哪曉得樓上秦覆那原本低垂的雙手舉了起來，手中是拉滿的彈弓。徐雲清大驚，可是沒等他反應過來，秦覆的石子就射了過來，而且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。
徐雲清驚出一身冷汗。
可是他還沒來得出聲，一顆，兩顆，三顆……一連五顆石子朝他射了過來，每次都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。
不但是他，他的小伴們也都驚叫出聲。
很快就有人說：“雲清，那個家夥射的不是石子，而是鋼珠！”
徐雲清接過來一看，果然是圓乎乎又亮得發光的鋼珠。這些真材實料的家夥要是打在他的面頰上，他豈不是就……
想到這裏，徐雲清又是一身冷汗，不由得朝樓上望去。
二樓的窗戶內，秦覆冷笑著。他仍握著彈弓，修長白皙的手指分外引人註目。那雙手不但能彈鋼琴，還能操縱可怕的鋼珠。如果他樂意，分分鐘讓彈珠穿過徐雲清那稚嫩的面頰。
徐雲清跌坐在地。是的，他臣服了。從此，他奉秦覆為老大，事事詢問秦覆的意見。無論是調皮搗蛋還是好好學習，他都聽秦覆的。
事實證明，徐雲清的臣服是值得的。
秦覆不但彈弓打得極好，游泳的技能也很強悍，而且體能極好，與他斯文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比。這實在是一個天賦型的選手，聰明，敏銳，充滿動力，像一頭野獸。他想要的獵物，是絕對不可能逃得掉的。
徐雲清終於不得不承認，這個世界是極不公平的。比如有些人不但比你家庭條件好，比你聰明，還比你高比你帥，而且還能文能武。大家都是人，怎麽差距就這麽大？
真是沒天理了！
人比人是要氣死人的，徐雲清不想氣死自己，所以他不去比，而是選擇了臣服與追隨。只要能追隨在這個人的身後感受他的光輝，足矣！
想到這裏，徐雲清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“徐頭，傻笑什麽？”
熟悉的罵聲讓徐雲清回過神來，“……我想，孟素琴見到這只麻雀一定很開心。”
“不好說。”秦覆苦笑，“走，我們找她去，送完麻雀我們去河裏游泳。”
大家夥當然都聽他的。
很快，孩子們跑到了貝家巷。
與秦覆家的白色洋樓不同，孟家是一處黑瓦灰墻的小院子。房子十分樸素，也著實有點破舊——或者說本來不算破舊，但是在見識過秦覆家那氣派的小洋樓後，難免不生出些破舊的感受來。
孩子們站在緊閉的大門前，透過門縫往內窺視。
徐雲清沒有窺視，而是問身旁的秦覆：“老大，我們怎麽進去？”
“敲門。”秦覆拎好竹籠，“我們是正常的登門拜訪，為什麽要偷偷摸摸？”
他叫孩子們讓開，自己慢條斯理地敲門。
很快門就開了，開門人是孟素琴的母親袁婉華。她看著門前的幾個孩子，溫和地問：“孩子們，你們要找誰？”
“孟媽媽，您好，我找素琴。”秦覆揚揚手中的籠子，“我來給她送麻雀。”
袁婉華想了想，“你是不是叫秦覆，是素琴的同班同學？”
沒等秦覆開口，以徐雲清為首的其他孩子就忙不疊地搶答：“對對對，就是他。”甚至還有人說：“他可喜歡孟素琴了！”
秦覆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，對方立馬閉嘴。
袁婉華莞爾，接著將大門完全打開，“你們都進來吧！素琴正在練毛筆字，我去叫她。”
秦覆一行人進入了孟家的小院子。
袁婉華先是招呼他們在院子裏的一張小木桌前坐下，接著到裏屋去叫孟素琴。孟父不在家，所以院子裏只有秦覆這幾個男孩子。
由於其他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，住的也是孟家這樣的老房子，所以他們對孟家的院子沒有一點新鮮感。可是秦覆就不同了。從小就住小洋樓的他，對這樣的院子頗為好奇。但是好奇歸好奇，出於禮貌和教養，他只是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幾眼而已。
不多時，袁婉華領著女兒孟素琴出來了。
秦覆立刻站起來，“素琴，我突然到訪，打擾你了。”
其他男孩子也都刷地跟著站了起來，這個場面，著實有些派頭。
“秦覆，你來這裏做什麽？”孟素琴臉紅紅的。
袁婉華笑著說：“素琴，秦覆，你們大家夥都快坐下。”
幾個孩子這才坐下來。
袁婉華不想打擾這群孩子，她找個借口到裏屋去了。當然，因為院子很小，孩子們說什麽，她在屋子裏都聽得見。
秦覆將竹籠子遞給孟素琴，“送你的。”
可是孟素琴不接，她生氣地說：“好好的鳥兒，你抓它做什麽？”
徐雲清馬上說：“老大不是用抓的，他是用彈弓打下來的。”
孟素琴一聽，更生氣了。她騰地站起來質問秦覆：“你為什麽要打傷它？”
秦覆不回答，只是看著她。
其他孩子見狀，紛紛將目光投向徐雲清。
徐雲清心領神會，他驕傲地對孟素琴說：“老大確實用彈弓射向這只麻雀，可是鋼珠並沒有打在鳥身上，而是從它身上擦過去。所以，這只麻雀是被嚇得掉下樹來的。”他舉起竹籠子，“看它這活蹦亂跳的模樣，像是受傷了嗎？”
孟素琴一看，果然，這鳥兒看上去真不像是受傷了。她心中十分歡喜，嘴上卻冷冰冰地說：“我不信。”
秦覆說話了：“你若是不信，可以打開籠子看看。”
徐雲清馬上說：“打開籠子它會飛走的！”
其他孩子也都這麽說。
“就讓它飛走好了。”秦覆笑了，“我本來就是想給素琴看看而已，沒打算一直關著它。”
孟素琴小臉一紅，接著將信將疑地打開竹籠。果然，籠子一打開，那只小麻雀立刻撲楞一聲從籠子裏飛出來，很快就到天上去了。
徐雲清沒好氣，“老大說它沒有受傷，這下你信了吧？”
其他孩子也紛紛跟著鳴不平。
秦覆沒有絲毫不悅，他只是看著孟素琴微笑著。
“……就算它沒有受傷，那也被嚇得夠嗆。”孟素琴仍在倔強，“它沒招他沒惹他，憑什麽要受他的嚇唬？”
徐雲清看不下去了，“你為什麽總是糟蹋老大的苦心呢？”
孟素琴被說中心事，臉更紅了。
秦覆許諾般地說：“素琴，我以後再也不拿彈弓嚇唬麻雀了。”
孟素琴把臉別向一邊，“你可要說話算話。”
“我會的。”秦覆起身，“打擾你練字了，我這就告辭。”
徐雲清等人也齊刷刷地跟著站起來。
“以後不要輕易來我家。”孟素琴也起身了，“我怕別人會傳閑話。”
秦覆沒有回答，而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。
孟素琴拿他沒辦法，只好把母親袁婉華叫出來送他們出門。
大門外，孩子們向袁婉華母女道別。
末了，秦覆問袁婉華：“孟媽媽，我可以常來嗎？”
孟素琴對母親搖了搖頭。
哪曉得袁婉華笑著說：“同學之間的正常往來，我們歡迎。”
“……媽媽！”孟素琴臉紅了。
秦覆得意地笑了，“素琴，再見。”
孟素琴不說話，她紅著臉惡狠狠地瞪他。
秦覆哈哈一笑，大步離開。
他就愛這樣的女子。
美麗，嫻靜，溫柔得如同春水一般的女子。
當然他不會知道，十六年後，這位女子便離開了人世。他更不會知道，四十六年後，他將遇到一個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。那個女人比她更美麗，更極致，是一個真正令他癡狂的女人。
大老粗徐雲清的內心也不平靜。
這個孟素琴是怎麽回事？老大這麽花心思她都不買帳，女孩子的心到底是用什麽做的？為什麽她們能對一只破鳥都那麽同情，對一個真誠的老大卻如此冷酷？當然他也知道，這種問題對他這種大老粗而言太深奧了，於是他很快就把這些事情拋諸腦後。
管她買不買帳呢？只要老大開心就好了！
如此，徐雲清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他並不知道，他對秦覆的崇拜與忠誠，影響了下一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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